No12(一月刊)《憤怒韓國》啟示錄

新青年世代的反撲

「年輕的人們目前面臨就業和低薪問題…他們藉著自我開發的名義,『學習外語』、『修習管理學分』、『取得資格證書』、『參與實習』、『從事公益活動』、『做好健康管理』、『注重外表到不惜整形』、『練習製作自我介紹書、廣告計畫書及演講訓練』等,都是為了擁有比別人更好的條件來爭取更好的工作機會…。」

這是南韓學者張夏成在他的新書《憤怒韓國》中,所揭露的當代南韓青年學子處境。而他所論述的這些現象,與當今的台灣青年,竟也有高度的吻合。

扭曲痛苦的韓國新世代

當代韓國儘管經濟快速成長,但卻同時出現了貧富差距日趨懸殊,年輕世代得激烈競爭少數正職工作機會的趨勢。對於韓國的年輕人來說,從小就得面臨一層又一層的關卡,不只是在入學考試階段要過關斬將,取得名校文憑;到了大學階段,也要繼續「自我開發」,努力發展自身的各種專長與技能,才有機會進入如三星或現代汽車的大企業任職,獲得「被肯定的人生」。

然而,從小開始努力投入競爭的結果,卻不代表都會有美好的結局。在當代韓國,能夠擠入大企業擔任高薪正職勞工的比例,始終不到一成。而從求學歷程以來的種種自我要求與開發,竟是為這樣「多數人難以成功的競賽」所作嫁。

張夏成在《憤怒韓國》中就提出觀察:「…年輕人的『自我開發』並非開發『自己』,而是把自己打造成『公司需要的樣子』…無奈的是,當年輕人向社會現實低頭,打造了『公司喜歡的我』,但公司卻並不一定會選擇這樣的『我』時,痛苦就隨之產生了。」

在當今的韓國社會,約聘工作已佔就業人數的三分之一,而中小企業勞工平均薪資只有大企業勞工的一半。無消說,這種「痛苦」幾乎已成為多數韓國青年得面臨的現實。

社會扭曲與兩極化

這種種基於就業競爭壓力所導致的教育扭曲現象,顯然並非是南韓「專利」。對於台灣、港澳、中國大陸、新加坡、東亞各地的青年來說,也是在類似的處境中成長。或許頂多是聽到的「口號」不那麼一樣罷了,主旋律卻是相同。

例如,韓國社會裡強調的所謂「自我開發」,台灣常有的說法可能是「提升自我競爭力」、「投資自己」,而在香港則是政府曾大肆鼓吹的「自我增值」。而諸如為了取得就業競爭的「先機」,接受無薪實習、修取雙學位、自費跨國擔任義工、積極佈局考取多張證照…等等,也已是各地共通的現象,頂多是嚴重程度或側重面向不一而已。

特別是在2008、2009年由金融海嘯所引起的經濟危機後,年輕世代面臨的競爭壓力更加劇烈,不但青年失業率持續攀高,社會中的貧富懸殊也在惡化。表面上來看,這一代年輕人在教育中日益自由奔放,網際網路也讓他們有充沛的資訊資源,理當更能在求學歷程中追求夢想、實現自我。

但現實卻是,在劇烈的就業競爭壓力下,新世代從小開始並沒有真正的自由。教育中越來越強調的「找到自己的夢想」、「探索合適的興趣」等說詞,反而成為一種壓力,甚至成為鞏固既有競爭體制的論述:如果追尋不到夢想,找不到興趣,結果失敗了,是否就都是自己的問題?但諷刺的是,真正造成當代青年夢想難圓、難關重重的,包括這些經濟危機、貧富懸殊等課題,從來都不是青年個人所促成的。

被迫順應外,另一面,我們也看到許多東亞社會中漸漸出現放棄夢想的所謂「廢業青年」,或年輕一代開始拒絕討論遠大理想、只在乎眼前簡單「小確幸」的文化轉變。這種變遷常常被主流社會輿論質疑是在「逃避現實」,但一定程度上,其實也是某種個人式的柔性反抗;只是說,它很可能還不足以動搖現實罷了。問題的關鍵還是:當代年輕人究竟該怎麼辦?以及,面對這種現實,教育系統真正該為年輕人做的,會是什麼?

反守為攻的教育系統,能做什麼?

首先,揭露完整現實,分析清楚原因,是教育系統無法迴避的知識傳遞責任。學校不該只以分數和賞罰鞭策個別青年「努力向上」,而是該讓新一代有機會從集體角度得知:「『我們』的未來是什麼樣?」老師能否不只是鼓勵學生「追求夢想」,而是說明「為何這個社會讓許多人無法圓夢?」被認為傳遞專業知能的大專院校,能否除了分系分科教導個別學術進程外,也試著說明清楚,習得專業知能的畢業生們如何面對現實資方的壓榨剝削。

另一方面,教育系統也該為尋求改變的種子而栽培。如果教育不只是「順應時勢」、「再製現狀」,而是積極地尋求改造現實,為未來找尋出路時,新一代才有機會在面對競爭擠壓的過程中,不至於只剩下扭曲自身,而也還能儲存挑戰的心神。這些從小到大的「公民教育」、「社會科教育」、「人權教育」等等,該都有個最簡單的檢驗成敗標準:參與過這些教育的新一代,是更勇於挑戰現狀的種種壓迫,還是選擇順應它?

現實裡,新一代活在焦慮不安中,卻甚至無法以「憤怒」來表達他們的不滿。用台灣輿論界幾年前常說的:這種抱怨現狀的年輕人,會被叫做「草莓族」,諷刺年輕一代「外表光鮮亮麗卻無法承受壓力」。甚至學校教育經常扮演傳達類似訊息的規訓師。但這顯然存有偏見。面對漫長看不到曙光的黑暗未來,貧富懸殊又政商勾結的醜陋社會現實,青年們個人承擔、默默接受的,遠多於發出的抱怨或批判。我們其實該反對來問:面對這樣不正義的政經結構,新一代若仍缺乏集體採取行動予以挑戰,豈非才是我們真正該憂心的問題?

索求根本體制改造的新世代

南韓最近爆發大規模要求總統朴槿惠下台的大眾抗爭運動,問題的起源,就是從韓國梨花女子大學被揭露有不公平入學的個案開始,一路追查到了上達總統與其背後政治密友的種種荒謬醜聞與特權。上百萬人走上首爾街頭,特別有許多年輕世代參與其中,以百花齊放的各種方式,表達出了人民的怒吼。朴槿惠終有下台的一天,然而,《憤怒韓國》中所描繪的青年世代困境,有無解消的時候?

顯然,我們需要有一種把「指向總統」的政治不滿,轉化為針對「社會體制」的整體抗爭。把憤怒結合科學分析,指出問題的根源。不然的確很可能是換了總統、甚或換了政黨執政,但新一代得面臨的壓迫依然不變。

這當然會是個漫長的歷程,但也是無法再被忽視的考驗。在不知曙光何時綻放的隧道中,我們至少有一些足以自恃的信心:固然青年們面臨的剝削壓迫不會立刻消逝,但再艱困的時局中,依然還是不斷萌芽出,願意採取種種行動挑戰不義體制的新世代。

儘管眼前的教育體制依然陳腐不堪,貧富懸殊難以弭平,政商勾結還是社會常態。但壓迫存在的現實,必將引導新一代的人們,努力找尋根本改造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