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四月刊)解碼川普

政治不正確的大選颶風

美國總統初選在今年二月一日正式開始。民主黨候選人希拉蕊和桑德斯間的競爭態勢已趨近明朗,兩人都有可能代表民主黨角逐總統大選。反觀共和黨,候選人川普目前一枝獨秀,聲勢領先。三月一日是美國的超級星期二,川普在十一個初選州拿下七州。而三月十五日的「第二超級星期二」,則在五州拿下四州,黨內無人能敵。其講話風格直接、粗魯,毫不遮掩對其他族群的歧視。他的政治不正確的言論,在講求政治正確的美國傳統政治裡,意外深得共和黨選民的認同,讓許多兩黨分析家跌破眼鏡。

川普曾說過,他當選後要禁止穆斯林進入美國、在墨西哥邊境蓋長城。還罵過女性是肥豬、攻擊福斯電視台女主播凱莉(Megyn Kelly)是無腦花瓶(bimbo) 。在Twitter上,他仍舊不改大砲性格。根據統計,到目前為止,他已經用侮辱言詞批評了202個對象。包括其他總統候選人、政治人物、記者、新聞媒體、評論家。還有其他看不順眼的人事物,他全罵了。除了民主黨候選人希拉蕊和桑德斯之外,連同黨候選人也不放過。還狠批一向力挺共和黨的福斯電視台以及旗下眾多媒體人。

川普:「政治正確」是美國大問題

在去年八月的第一次民主黨初選辯論會上,面對凱莉質疑他過去歧視女性的言論時,川普回以「我認為美國有個大問題,那就是政治正確」,語畢立刻獲得全場熱烈掌聲。他說,「我沒空政治正確。說實話,這個國家也沒有空」。此番宣言,在辯論會後引發各界熱烈討論。也讓這次總統大選刮起一股「政治不正確」的旋風。同黨候選人紛紛跟進。已退出選戰的共和黨名醫參選人卡森(Ben Carson)就曾公開表示,不會接受穆斯林當總統。民調第二的克魯茲(Ted Cruz)則用「可恥」來表達對近年來黑人社會運動(Black Lives Matter)論述的不滿。曾任紐澤西州州長的前參選人克里斯帝(Chris Christie)說要建立追蹤移民在美國境內的動向,就像聯邦快遞(FedEx)追蹤包裹一樣,追蹤移民在美國的每一個行蹤。他們和川普一樣,也將原因指向政治正確。克魯茲指責歐巴馬政府無法阻止恐怖攻擊,並非沒有能力,而是堅持政治正確的緣故。卡森則說 「我們不應放棄這些讓美國壯大的價值和原則,只為了政治正確」。

對於川普的指控,民眾買單嗎?根據費爾里狄金生大學(Fairleigh Dickinson University)在2015年10月的電訪民調顯示,68%的美國人同意 「美國現在的大問題是政治正確 」(A big problem this country has is being politically correct)。其中共和黨員有81%同意,民主黨員也有62%認同這說法。顯然政治正確的確是個大問題,不分性別、年齡、黨派,全民都感受在心。川普也因此,在共和黨初選領先群雄。

「政治正確」的起源

究竟川普說的政治正確指的是什麼?為什麼帶來這麼大的問題?

「政治正確」其實是從英文「politically correct」 或「political correctness」 翻譯過來的。一般以縮寫p.c.指稱。而p.c.p(politically correct person)則指稱 “符合政治正確者」。根據韋式字典(Merriam-Webster)的定義,指的是「服從一種信念。該信念認為,所有讓「政治上較敏感的他人」感到被冒犯的言行舉止,都應該被排除”。例如用「視覺受損者」取代「盲人」一詞;使用「性工作者」而不用「妓女」一詞。

然而「政治正確」並沒有字典上的描述這麼簡單。它的發展,深深影響美國近代政治以及美國人民的生活。

在1793年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James Wilson的陳述中,就已出現politically correct一詞。然而它只是字面上的用法,意義更接近於「精確」(accurate),並無意識形態上的指涉。現代意義下的起源,則來自毛澤東與俄國共產主義的教義。毛澤東在1929年12月〔關於糾正黨內的錯誤思想〕一文中,要求黨員要遵守黨的正確路線(correct line)。這種強調不只是「做對的事」還要有「正確的思想」的概念,被後來的俄國共產黨跟進採用。俄共在1933年的一份報告中,就曾批評蘇聯小學生有著政治不正確的(politically incorrect)的觀念。

然而當時的美國,並不知道這些。主流媒體的目光都放在崛起的納粹。1934年紐約時報的一篇文章,便描述納粹的宣傳部部長Joseph Goebbels如何控制媒體來打壓德國猶太人。報導指出,所有記者必須有許可才能進行採訪。而這些許可只給「在政治看法上正確的雅利安人」。二戰結束,納粹衰敗。在冷戰時期,媒體依舊使用該詞彙,只是指涉對象從納粹換成了蘇聯。不過當時的媒體還是單純描寫一種「正確」的形式,「政治正確」尚未被廣泛當成一組詞彙使用,直到1960年代美國新左派的崛起。

「政治正確」的統治史

1964年,中共出版〔毛澤東語錄〕,收錄早年毛澤東關於正確政治思想的言論以及其他文章。隔年出版英文版的〔毛澤東選集〕(Little Red Book),不但讓西方世界認識他的思想,更影響了當時美國的新左派。美國歷史學家Ruth Perry便指出,新左派(尤其是女權運動者)受到這本書的啟發,開始用politically correct指涉所謂的正確路線。隨著使用頻率增加,出現了兩股不同的趨勢。第一種趨勢是與學術界的緊密合作。這種訴諸人權道德的「政治正確」得到學術界的共鳴。大學開始出現一系列的課程改革計劃。此時的政治正確是一種讚許。第二種趨勢是,政治正確的使用開始有了諷刺意味。並以「P.C. 」 縮寫指稱。例如當女性主義者說「男人是不可能政治正確」的時候,並不是真的這麼認為,而是一種對圈內「堅定基本教義派」的嘲弄。認為他們對教條的堅持,到了令人難以忍受的程度。

1980年代中期,以嘲諷為主的用法開始出現。後來保守派人士學到了左派的用法,也拿來嘲諷自己。同時,人們在校園裡也被要求採用政治正確的語言。包括什麼詞可以說,什麼詞不能說。例如用中性用語,如「主席」要用chairperson而非chairman,避免性別歧視。談論他人時,也要避免指出對方的膚色,以免涉及種族歧視。60年代的社會運動,讓人體認到,在西方社會中,除了異性戀男性白人外,每個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壓迫。基於認同此觀點,大學紛紛採取平權法案(affirmative action),並增設婦女研究、同志研究、非裔美國人研究等課程。然而1980年末期,對於PC的報導與批評,卻越來越多。

80年代末 美國重批政治正確

1990年開始,對大學政策的不滿急劇增加。起因於許多保守派人士對於美國大學的許多作法,感到反感。認為政治正確,讓大學只灌輸學生左派價值,而忽略了右派的價值與感受。而開口前必須字字斟酌,就怕用錯字,被冠上歧視的指控,讓保守派感到龐大壓力。這些受壓迫感與不滿,最後累積爆發,開啟了美國大學課程方針的大辯論,也成為後來美國政治兩極化的開端。這場大辯論的參與者包括公共知識份子、學界精英、新聞記者,以及大學管理階層,就連老布希也參上一腳。

1991年,老布希在密西根大學畢業典禮的致詞中指出,消除歧視是好事,但政治正確儼然成為新的偏見,將某些話題、表達方式設為禁忌,反而封閉了對話。而辯論中提的議題,則點出兩個矛盾的趨勢:大學一方面質疑傳統經典,一方面擴大多元文化課程的設計。此舉被保守派質疑為限制學術自由,甚至用麥卡錫主義來指控這種政治正確對「不妥當的政治觀點」的迫害。學者Roger Kimball 便認為政治正確是「自由法西斯主義」(liberal fascism) 的展現。以多元主義和言論自由之名,在大學裡向公民灌輸單一的意識形態。若對這些政治正確的價值提出質疑,例如反對校園裡的平權法案,便會被打成極右派。他們認為,後果就是造成校園內無法相容的兩極化意見。兩邊無法進行坦誠、深入的對話,受害的是學生。事實上,這種無法容忍異己的態度,至今還存在英美校園中。右派學者在大學的演講場外,常有左派學生集結抗議杯葛,讓講者講不下去。就連左派學者的演講場,也常被更激進的新左派學子批判抗議。在大辯論25年後,保守派在大學內的聲勢更加削弱,而自由派卻持續壯大。2007年的研究顯示,44%的大學教授自認為自由派,只有9.2%的美國學者自認為保守派。而在政治學、歷史與社會學中,自由派的比例更高。認同民主黨和共和黨的比例為19:1,極為懸殊。在1972年時,保守派還有28%,現在比例直直下降。

左派、右派在政治正確上均太極端

大辯論過後,P.C.一詞透過媒體的報導討論,已成為一般民眾普遍認知的用語。使用語境也離開大學與左派圈子,流行到各個領域,包括流行音樂、文學等。近來在美國大選的用法中,政治正確一詞被保守派擴充,連被IS恐怖攻擊,都怪罪到政治正確。對於右派的指控,美國左派有兩種不同回應。一種認為是右派在找藉口。學者Derald Sue便指出,當川普用「我沒時間政治正確」來回應對手時,只是回避問題,將錯推到對方身上,反而不去回答真正的問題。而這不是開啟對話應有的態度。他們擔心川普的言行會強化共和黨「反對政治正確修辭」的態度,對他的支持者也有模仿效果。另一派則對左派的政治正確進行反思。美國自由派媒體Mother Jones的專欄作家Kevin Drum,在川普崛起後問道「自由派是否要為川普的崛起負責?」他認為保守派的反彈確實有幾分道理。身為左派的他,善於文字,且寫作多過於談話,他認為很難有什麼政治不正確的言辭舉止。但還是有幾次跨越言論紅線。他可以想像對一般人而言,要能自然又政治正確地表達己見,是多麼困難。他也承認自由派對於種族歧視的指控,有時候是反應過度。對於討論所設下的重重前提,又常扼殺了對話的可能性。賓州大學政治學教授Woessner也持類似看法,認為左派和右派在政治正確議題上的反應都太極端。 他指出,左派太容易就把反對者貼上種族歧視或性別歧視的標籤,即便對方提出的觀點值得深思。而右派則太容易把批評者貼上政治正確的標籤。他認為雙方都要停止這種行為,應該針對實質議題進行討論。

川普的政治不正確旋風是否會持續席捲到美國大選投票日,甚至因而當選美國下任總統。不但全體美國人密切關注,全世界包括中國、北韓,以及穆斯林激進分子無不張大眼睛等著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