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唯一」真相 只有「另類」事實
隨著川普當選後，假新聞（fake news）成為美國新聞每日的高頻字。川普指責媒體是假新聞的製造者。而主流媒體則是不客氣地者糾錯川普的一言一行，拆穿他的謊言。根據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今年二月中發佈的民調，川普的整體支持度創下雷根時代至今的新低點，只有39%。然而共和黨支持者似乎不受這位大嘴總統的各種謊言風波的影響，對他仍有84%的支持度。究竟川普有何能耐，從選舉期間至今，能夠說謊不斷，卻又深得支持者的信賴？難道美國真如經濟學人所說，已進入「後真相政治」（post-truth politics）的時代？
經濟學人認為，英國脫歐與川普當選，都有一群不重視真相、只隨著情緒走的激情選民熱烈支持。這些被政客煽動的選民，無視於媒體報導的事實，聽信政客滿口謊言。而說謊政客不但成功激起選民的憤怒，還捲起一股強大的政治風暴，吹垮西敏寺與華府精英。當政客謊言不斷、假新聞當道，「真相」卻對選民不再重要，種種一切宣告了「後真相政治」的來臨。
後真相政治來臨？
面對謊言、假新聞，難道人們真的不重視真相嗎？事實上，人們仍然在意。根據皮尤去年底的調查，近三分之一的美國人常常在網路上看到假新聞。顯示假新聞的現象十分嚴重。美國人對此並非不以為意。近三分之二的美國人認為假新聞會混淆對現實政治事件的認知，不過絕大多數（84%）的美國人相信自己有能力判斷假新聞。同時多數人也支持針對假新聞的「事實查核」（fact-checking）。去年美國大選中，超過四分之三的註冊選民便認為新聞媒體應該要強調指出候選人的錯誤。而學者的研究也指出，有八成的美國人對政治上的「事實查核」持正面態度。既然真相對人民依然重要，為什麼說現在是後真相時代呢？
筆者認為，「後真相」並非事實，而是自由派媒體、精英面對民粹保守勢力崛起，驚訝於無法用「事實」理性說服受騙的選民，失望不解之餘，創造了「後真相」一詞。「後真相政治」雖未明說，但當中指涉的「人們」，絕對不是自由派政客的追隨者，而是冥頑不靈的保守派份子。若要釐清「真相」對當代政治的意義，應拋棄自由派精英的有色眼鏡，重新定義後真相時代為「對『誰能界定真相』沒有共識」的時代。筆者認為，美國社會嚴重分裂，以至於對於誰可以判斷是不是事實？誰說了算？已經沒有共識。
美國2/3民眾不信媒體
自古以來，有政治的地方，就有假新聞與謊言。這早已不是新鮮事，也不是近年才有的現象。面對謠言與謊言，早年的美國新聞媒體有著界定真相的公信力，能幫助民眾釐清事實。但現在沒有一家新聞媒體有這樣的公信力，使得媒體做的「事實查核」也難以服眾。民眾對媒體的不信任，在於認為媒體常有不實報導。根據蓋洛普（Gallup）去年的調查，只有將近三分之一（32%）的美國民眾相信媒體的新聞報導內容是「完整、正確且公平」的，創下歷史新低的記錄。而蓋洛普的歷年調查顯示，民眾對媒體的不信任感並非一朝一夕，而是從1976年的高點（72%）逐年下降。從2007年起，不信任的比例已超過一半，直到現在。
雖然整體的媒體信任度低，但是各家媒體仍有差異，還是有公信力高的媒體。2014年皮尤的調查顯示，CNN是最受信任的媒體，有54%民眾表達信任。而美國廣播公司（ABC）與國家廣播公司（NBC）新聞網也有半數民眾信任。其餘媒體則未過半。這樣看來，CNN是最具公信力的媒體，其發佈的新聞相對於其他媒體，理應最客觀正確。然而它卻是川普口中的「假新聞媒體」（fake news media）。
川普對CNN的不滿，從選舉期間到當選後，未曾停止。他屢屢在推特（Twitter）公開怒罵，甚至在白宮記者會上直接嗆CNN記者，說他們專做假新聞。二月十七日，川普更在推特上公開向CNN、三大電視新聞網的ABC、NBC、CBS，以及紐約時報宣戰。他說這些假新聞媒體是「美國人民的敵人」（the enemy of the American people）。
川普點名的這五家，分別是媒體信任度前四高的電視媒體，以及信任度最高的紙媒。川普為何敢公然槓上主流民意所信任的媒體？原因在於，它們雖獲得民眾信賴，卻是保守派最不信任的新聞媒體。保守派長期對以CNN為代表的這些「自由派媒體」不滿，認為他們觀點並不中立客觀，而是以客觀之名行偏見之實，以自由派的觀點來報導不利於保守派的新聞。
誰的真相？ 選民兩極化
因此媒體的信任度低不是重點。關鍵在於民眾對媒體的不信任，與其意識形態認同息息相關。自由派與保守派信任的媒體截然不同。自由派信任的，往往是保守派不信任的。反之亦然。2014年皮尤曾針對36家新聞來源進行信任度調查。結果發現自由派信任大多數的媒體，有28家。而保守派則相反，他們不信任多數媒體，高達24家。而自由派最不信任的六家媒體與節目，卻都是保守派最信賴的，包括Fox News、the Drudge Report、Breitbart、the Glenn Beck Program、the Rush Limbaugh Show，以及the Sean Hannity Show。其中最多保守派收看的Fox News，獲得絕大多數堅定保守派（88%）的信任，但卻有81%忠誠自由派持相反態度。如此一來，變成你信你的自由派媒體，我信我的保守派媒體。沒有一個媒體是大家有共識、可以信任的。
一般而言，民眾有其信任與不信任的媒體，實屬正常。但美國的狀況卻特別嚴重。為什麼呢？究其原因，筆者認為與選民意識形態的兩極化有關。
兩極化 兩黨互厭加烈
自1994年起，美國人的意識形態即成兩極化發展。根據2016年的皮尤調查，自認為堅定的自由派與保守派比例，為過去的兩倍。同時民主黨支持者越來越自由派（30%增到60%），共和黨支持者越來越保守派（31%增到54%）。兩黨支持者在意識形態光譜上的交集非常少。
2014年皮尤的調查顯示，兩黨選民厭惡對方政黨的比例與程度，達到1994年以來的高點：79%民主黨人討厭共和黨，82%共和黨人討厭民主黨。兩黨中，各有五成的支持者「非常討厭」對方政黨。相較1994年，「非常討厭」對方黨的比例只占二成五到三成。20年來厭惡程度成長近兩倍。堅定的黨員中，有超過五成的民主黨與三分之二的共和黨員，認為對方政黨政策危害國家福祉。如此厭惡對方政黨，也反映在對總統的評價。例如問及小布希的施政時，有81%共和黨員滿意，在民主黨員中只有23%。而兩黨對歐巴馬的施政滿意度則更加懸殊，有81%民主黨員與14%的共和黨員表示滿意。
一個美國 兩個世界
不只意識形態兩極化，兩黨選民在議題態度上也十分對立。包括政府的角色、政府應該介入的事項，以及如何提振經濟、解決貧富不均，以及移民、墮胎、健保問題等，都有極大不同。例如2014年皮尤調查中，問及是否應該給予非法移民公民權時，89%堅定保守派認為不應該給予他們公民資格；相反地，高達97%堅定自由派認為如果符合條件，就應該給予。另外，絕大多數堅定自由派（88%）支持支持墮胎合法化，但在堅定保守派中，反對者高達73%。而大多數自由派（69~89%）認為政府有責任確保人人都有健保，反觀保守派（83%~98%）則認為這不是政府的責任。
對於一些議題也有不同的認知。例如根據2016年的調查，多數民主黨支持者（63%~79%）相信氣候暖化現象是人為造成的，卻只有少數共和黨員（15%~34%）相信。對於美國現狀與未來生活的評估，民主黨選民明顯比共和黨選民樂觀。可以說，兩黨選民對許多事物的認知、態度、評價、期望都沒有共識，差異極大。兩黨所看到與期待的美國，其實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國家。
求快求獨家 成假新聞推手
意識形態兩極化下的媒體不信任，產生了許多問題。一部分來自於媒體新聞品質的下降。1990年代有線電視興起後，新聞媒體進入百家爭鳴時代。加上近年網路新媒體的發展，新聞市場競爭激烈。業者為求生存，衝高收視率和點閱率，常顧不得新聞準則要求的「公正」、「客觀」、「正確」、「平衡報導」等原則，就倉促播送新聞。「即時新聞」成了業界必備。求快、求速度的結果，常常犧牲了新聞的品質。美國主流電視媒體已出現過多次為搶快搶獨家，在尚未查證時就急忙播出，結果造成大烏龍的新聞事件。
媒體本應為新聞的報導者，卻成為了新聞主角。2013年的波士頓馬拉松爆炸案便是最佳例子。當時美聯社在警方尚未逮到嫌犯之前，率先在Twitter公佈警方已抓到嫌疑人。幾分鐘後，主流媒體包括CNN、ABC，以及保守派媒體Fox News紛紛引用該消息，宣布嫌疑犯已被逮捕。雖然媒體後來得知警方並未逮人後趕緊改口，但這場鬧劇已讓媒體成為眾人笑柄。也完美示範了一則媒體自導自演的「假新聞」。
在意識形態對立不嚴重的情況下，這種荒謬劇只要事後補個更正啟示，不會引起軒然大波。但在意識形態兩極化下，一旦被抓包，就算是口誤或是立即道歉，也會被窮追猛打，被對方政客攻擊為假新聞。最近時代雜誌（Time）的一名記者在推特上誤稱川普將白宮裡的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 King Jr.）雕像搬走。雖然他隨即刪除推特貼文並且道歉，但仍舊遭到川普與其媒體公關的嚴厲譴責，持續多天地窮追猛打。媒體無法扮演好守門人角色，讓原本已對立的政媒關係雪上加霜，也讓所剩無幾的低信任度加速崩盤。
「同溫層」意識加溫
保守派與自由派因各自處在不同媒體系統，長期浸淫在自己編織的意識形態回音室（echo chamber），難以聽到異議者的聲音。學者Iyengar和Hahn的研究指出，民眾會依據自身意識形態選擇媒體，避免看到與自己立場不一致的新聞。他們發現共和黨與保守派支持者偏好讀Fox News的新聞，避免讀CNN和NPR的新聞；而民主黨和自由派則剛好相反，偏向讀後兩者，而非Fox news。長此以往，黨派媒體讓兩黨支持者，不斷強化自身的意識形態立場。賓州大學教授Matthew Levendusky曾做了實驗，讓民眾觀看共和黨的黨媒Fox News和民主黨的黨媒MSNBC，結果發現看黨派媒體，會讓閱聽眾堅信自己的立場是對的，不願意相信他黨，更或者是妥協。
他們相信黨派媒體告訴他們的真相。就算全球暖化現象已是科學家公認的事實，但是研究顯示，越常接觸保守派媒體的人，越不認為有全球暖化這回事。而他們對事物的態度也受到黨派媒體的影響。簡單來講，就是只問立場，不問是非。顏色對了，就什麼都對了。許多研究便指出，對於兩黨支持者而言，當他們不信任的媒體做出公正客觀的報導，也會認為這報導帶有偏見而不予採信。若看到相反論點的證據時，他們不是被說服，而是會強烈反彈，並更加鞏固自己的意見。所以說，保守派與自由派不是不相信真相。但「何謂真相」是由他們相信的媒體決定，不容他人置喙。
你的事實 不是我的
許多主流媒體在川普就職當天針對觀禮人數大做文章，認為川普明顯大輸歐巴馬。但白宮發言人卻在記者會表示，參加川普就職典禮的人數創紀錄地高，引發媒體譁然。事發後，川普的競選團隊經理、現任總統顧問的Kellyanne Conway在訪問中為白宮發言人背書，認為他沒說錯，他只是提供「另類事實」（alternative facts，亦即「其他可能的事實」）。主流媒體與自由派瞠目結舌，大大嘲笑「另類事實」根本就是謊言的代名詞。也讓該詞成為好幾天的熱門話題。然而在媒體信任度低迷、兩黨惡鬥的媒體環境中，筆者認為Conway才是一語驚醒夢中人，用這詞總結這時代對真相的理解：沒有「唯一」的真相，只有「各種可能」的真相。「另類事實」被笑話，恰恰證明了這是個「對於誰能界定真相」沒有共識的時代。